39的张海超如今在为一只肺打工。
他驾驶一辆公交车,每天在河南新密沿着城乡29站地循环来回8躺,行程加起来公里,从早上六点到晚上九点,他一天要开15个小时。
15个小时,能换来元,外加一沓数目不定的一元纸币。
这些收入艰难地维持着张海超体内一只肺的运转。
肺是别人的。
12年前,碎石工张海超为了证明自己的肺里粉尘弥漫,用近乎悲壮的方式开胸验肺,最终换来了万赔偿金。
8年前,为了延续生命,他花了一半赔偿金进行双肺移植,这是尘肺病人想要活下去的唯一办法,代价是终生服药。
张海超说,这十多年对于他而言,就像一场梦。
一场噩梦。
01
“开胸验肺”之后的第十二年,张海超再一次进入人们的视线。
以他自己都想不到的一种方式——
中国检察网近日发布河南落马厅官王铁良受贿案起诉书,张海超‘开胸验肺’事件被媒体曝光之后,时任新密市委书记王铁良曾收涉事企业董事长给予的40万元。
回想当初举步维艰的维权之路,张海超感慨,那时候就知道有官商勾结,没想到还能再报出来。
他用了“重见天日”来形容王铁良的落马。
也算是给曾经那段黑暗绝望的过去画上一个不算圆满的句号。
十二年之后,那个压抑又悲伤的故事,也终于变得完整起来。
年,张海超从老家刘寨镇来到“郑州振东耐磨材料有限公司”打工。
由于穷,能吃苦,他什么都愿意干,别人不爱干的吃力不讨好的活儿他从来不嫌弃。
有经验的老师傅看他人老实,也愿意多教他一些,没过多久张海超就掌握了开压力机的技术,从卖苦力的搬运工升级成了破碎工。
但一门技术给人饭吃也要人命。
作为原材料的废弃石块,需要先粉碎再生产,压力机工作时,整个工作环境都被粉尘微粒覆盖,两米内看不到人。
一天下来,张海超的鼻孔里,嗓子眼儿里,整个呼吸道里,都黏满了*色的粉尘颗粒。
年9月,和张海超一起来的同村老乡确诊尘肺2期,不到半年时间,就死了。
年8月,张海超也出现咳嗽、胸闷的症状。
他以为自己得的是感冒,没太在意,等到实在咳得受不了,才去小诊所挂了个号。
结果那个赤脚医生直接不给他开药,医院找专业医生。
医院拍了片,直接确诊:尘肺病。
医院再拍,还是一样:尘肺病。
他还不死心请医院、医院,排队半个多月挂上了专家号,
最终诊断结果都是:职业性尘肺病。
张海超想不明白,
明明之前自己还参加了单位组织的体检,拍了胸片,单位主管告诉他没什么问题。
怎么这才两年不到的时间,就被判了死刑?
他把原因归结到自己身上,“得尘肺病的都是最勤劳的人。”
那时的张海超并不知道,早在年第一次体检的时候,他的胸片就显示有大块阴影。
新密市卫生防疫站给出的医嘱上写着:肺部阴影明显,建议尽快复诊。
而振东公司扣下了医嘱,只告诉张海超:别担心,你身体没什么问题。
02
呼吸乏力、咳嗽不止,尘肺病病情发展迅速,张海超感觉到自己的肺正在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。
仅有的一点积蓄很快花完了,他只能寄希望于职业病工伤赔偿。
但哪有那么简单。
职业病诊断、鉴定需要用人单位出具职工工作时间、从事工种、用人合同等相关证明。
这些,张海超都拿不出。
因为,振东公司拒不配合。
张海超来到当地职业病联防所说明情况,申请“职业病鉴定”,窗口的工作人员不听他解释,冷冰冰地回答:没有工作证明,不能进行鉴定。
张海超一次又一次跑到办公室苦苦哀求,可坐在老板椅上的人每次看都不看他一眼就直接拒绝,甚至连个理由都不屑于给。
公司其他同事悄悄劝他,别在这里耗着了,赶快筹钱治病更重要,
公司是不会给他开证明的,一旦开了先例,以后公司赚的钱光是赔偿都不够。
明明是霸王条款,可在所有人眼中这就是理所应当。
张海超感到绝望。
他感觉自己就像一颗破败的皮球,在各种相关部门之间被踢过来踢过去,人人都敷衍他,在背后嘲笑他。
很多时候,他一度想要放弃,甚至想到了去死。
但一闭上眼年迈的父母,和年幼的女儿就出现在脑海里,他只能咬着牙撑下去。
一个工作人员实在不忍心,偷偷告诉他,“每个月8号是市委书记接访日,你可以去试试看。”
市委书记,就是王铁良。
那时的王铁良在人民群众心中还是个有良心的“父母官”,张海超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王铁良身上,医院的材料摆了一桌子,求情的话说了一箩筐。
王铁良言之凿凿:“你放心!你需要的材料,我一定让企业提供。如果是企业的责任,它该咋赔就咋赔!”
他让张海超回家等通知,几天之后,张海超终于等到了,
“不是尘肺病。”
郑州市职防所终于出具了诊断证明,鉴定结果是“无尘肺0期(医学观察)合并肺结核,医院进一步诊治。”
张海超终于读懂了王铁良的意思——
证明我给你开,如果是企业的责任,它逃不掉,
可你是肺结核不是尘肺啊,这我们也没有办法了。
好一个偷梁换柱,睁眼说瞎话。
03
张海超走投无路了。
“这个结果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,医院都认定我是尘肺。”
张海超说,“而且就在去郑州市职防所正式鉴定前,我曾拿着胸片找那里的工作人员,当时他们看了之后都说是尘肺。你说这是不是有人捣*?”
他决定“开胸验肺”,证明自己的病情。
郑大一附院的医生劝张海超:
“凭胸片,肉眼就能看出你是尘肺,从技术上讲,职防所也不可能做出这么低级的误诊。你为啥非开胸?这很危险可能会死人的,你知不知道!”
张海超铁了心:“医生您不用劝了,我做这一次,可能会死,不做,一定会死。”
他没有选择。
躺在手术台上的张海超一脸平静,他一再嘱咐医生:“您把我开了胸之后,一定要注意我那肺里到底是啥。”
胸部一打开,医生就发现了张海超肺上附着的大量粉尘,肉眼可见。
就像他说的那样,他的肺正在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。
尘肺,毫无疑问。
其实一直都是。
医生还为张海超做了肺部切片检验,排除了郑州市职防所给出的“肺结核”的可能。
张海超以为这一次终于成了,结果,等他打电话给职防所说“误诊”,
电话那头的人只冷冰冰回了他一句:“医院,没有做职业病诊断的资质。”
电话被挂断,希望再一次被掐灭。
而张海东也因为病情医院。
东方今报的记者知道了他的经历,到医院来采访他,张海东躺在病床上,把这次采访当成了他的遗书。
几天之后,《尘肺工人为证明患职业病坚持开胸验肺》的文章见报。
一时间,张海超火了。人们称呼他为“中国开胸验肺第一人”,大街小巷都在为他鸣不平。
有作家以他为原型,写了一篇小说《歇斯底里》,借此讽刺某些“不可说”的勾结之事。
张海超火了,某些人慌了。
7月的某一天,市委书记王铁良登门拜访。
一进门,王铁良开口就是:“海超啊,哥来晚了,让你受苦了!”
摄影师在一旁疯狂拍照,王铁良找好角度,为明天的通稿积累“温馨”素材。
副镇长也亲自登门,把1万块现金甩到张海超手里,热情地叮嘱他:“这你拿着,看病要紧。”
年7月,在专家组的介入下,郑州职业病联防所修改诊断意见,确诊为“尘肺病Ⅲ期”。
张海超终于拿到了本该在两年前就赔偿给他的万工伤赔偿金。
在这两年间,振东公司陆陆续续又有好几名工人确诊尘肺,
他们没有张海超那么幸运,甚至还没等到“职业病诊断”就已经离世。
而振东公司,只是象征性地罚款25万元,没有停业整顿。
具体原因,十二年之后才得以曝光:
因为,“时任新密市委书记王铁良曾收涉事企业董事长给予的40万元。”
40万,买断了他们的命。
04
年,为了延续生命,张海超花了一半赔偿金进行双肺移植,代价是终生服药。
这只替张海超呼吸的新肺,每天需要消耗多块钱吃13粒药丸来抗排异,
一旦停药,他将呼吸衰竭而死。
烧钱,又烧命。
可屋漏偏逢连夜雨,更难的是——
他的母亲前不久患中风,父亲一着急也得了脑梗,女儿还在读书。
为了扛起这个在命运的风雨中飘摇的家,张海超借了20万,再加上剩余的一些赔偿款,承包了一辆公交车。
一家四口,全靠载客为生。
从早六点,到晚九点,张海超一天工作15个小时,大概能换来不到块。
一个月六千,勉勉强强够买抗排异的药。
“这几片药,能顶咱一天工资。”张海超开玩笑。
一粒药确实太过珍贵,有一次,他吃完药,身体不适发生呕吐,他恨不得从呕吐物里扒拉出药片,再吃下去。
他觉得自己像公交线路上的陀螺,被生活的鞭子反复抽打,陷入死循环。
张海超要给自己买药续命,爹娘就没钱买药,不给自己买药,自己会很快死亡,爹娘和女儿更没人照顾了。
张海超形容自己是“用钱来续命”,而续命的钱,又是拿命换来的。
但这还不是最让他感到难过的——
这几年来,张海超一直在免费帮助尘肺病人维权,他接到过0多人的电话咨询,其中胜诉了多人,
他自己探访了多位尘肺病人,陆陆续续见证了场死亡和告别。
成功的,总是极少。
死神跑赢维权的,数也数不清。
年6月22日,是开胸验肺9周年的日子。那天晚上10点多,张海超发了一条朋友圈:
“开胸验肺事件经历了9年,考验了社会,结果是让人失望的。”
失望。
哪怕在尘肺病的圈子里,他们都把张海超当成是精神支柱,说,你看,张海超是尘肺病,赔偿也拿到了,现在不活得好好的。
张海超依旧失望。
王铁良落马了,但他不知道还有多少个“王铁良”正躲在暗处一边数着钞票一边偷笑。
就像曾经那个以他为原型的小说《歇斯底里》,里面有一首诗这样写道:
百花盛开的春天,人人都有权利,呼吸。我却一天天逝去。奔向未来的幻想中,别人数着钞票和艳遇,我却无奈地,数着仅余的日子。
有人高高在上,光是受贿金额就多达千万,
有人卑微如尘,为了几百块药费拿命去拼。
我想,这不仅是张海超的悲哀,
或许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