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牛皮明明
来源:听明明吹牛皮(ID:niupimingming)
年,就有人想把《阿Q正传》改编成电影,写信征求鲁迅先生的意见。
鲁迅回信说:“《阿Q正传》实无改编为剧本和电影的要素,因为一上演台,将只剩了滑稽”……其中情景,恐中国此刻的‘明星’是无法表现的。”
但鲁迅认为的“无法表现”的阿Q,51年后,却被一个名叫严顺开的上海演员演活了。
至今,当我们想起严顺开时,“阿Q”两个字就瞬间蹦入了脑海,“和尚摸得我摸不得”、“吴妈,我要和你困觉”等经典台词也总是如穿越时空般在耳边回响。
1
年,严顺开出生在上海一户普通人家。很小的时候,他就喜欢模仿身边人的一举一动。
大家都说:“看这孩子,活像个猴子!”
事实上,严顺开也长得很像猴子。
他身材瘦小,长着一双眯缝眼。一笑起来,眼睛就没了,嘴边、眼角全是褶子。
从小到大,因为长相,严顺开吃了不少亏。
高中毕业后,严顺开毫不犹豫地报考了上海戏届4学院。
一路过关斩将,顺利通过初试和复试,到了最后一轮面试时,他被刷了下来。
理由很简单:长得像个猴。
后来,严顺开又报了无数话剧团和艺术院校。
不管他怎么卖力表演,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:淘汰!
严顺开刚开始想不通:演戏,真的只有脸长得好看才能干吗?
后来,他想通了:很多老艺术家长得也不帅,但他们却可以靠精湛的演技俘获观众的心。他们能够做到的,我也一样可以做到!
终于,年,因为一首诙谐幽默的《真是乐死人》,严顺开顺利拿到了中戏的录取通知书。
年,严顺开以优异的成绩毕业,被分配到上海人民艺术剧院下属的滑稽剧团。
在滑稽剧团,严顺开把在中戏学到的东西充实到喜剧表演中。很快,他就声名鹊起,成了滑稽剧团的“台柱子”。
如果没有遇到岑范导演,严顺开可能会一直是个勤勤恳恳的滑稽演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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岑范
对于严顺开来说,岑范亦师亦友。
当年,上影厂为了纪念鲁迅诞辰周年,决定将《阿Q正传》搬上银幕。
当严顺开要出演阿Q的消息传出后,很多人表示反对。
反对的理由就和他当初报考上戏被刷时一样:他丑,不上镜!
严顺开自己也很犹豫。就在这时,导演岑范桌子一拍:“如果严顺开不演阿Q,那这部戏我就不导了!”
就这样,岑范“钦定”的“阿Q”严顺开进入了片场。
2
《阿Q正传》开拍时,严顺开44岁。
开拍前,他憋足了一口气,发誓要拍出个模样来。
用他的话说就是:“拍砸了,我对不起鲁迅!”
当44岁的严顺开披上破坎肩,戴上破乌毡帽时,没人能分得清谁是阿Q,谁是严顺开。
很多人说严顺开演活了阿Q,但他们不知道,为了演这部戏,严顺开曾摔断了胳臂。
有一场戏,要拍摄的是阿Q在尼姑庵偷萝卜逃走的一幕。
导演一喊“开拍”,严顺开就开始爬墙准备跳,结果跳下去,双肘着地,一不小心摔断了肋骨。
导演岑范拿着扩音喇叭在旁边焦急地喊:“严顺开,你没事吧?”
严顺开忍着痛一骨碌爬起来:“没事!给我打个石膏,拿衣服遮住,赶紧拍呀!”
当时有人好心劝严顺开,只要用三分之一的功夫花在主要镜头上就行了。
“我偏不!我是第一次上银幕,我一个镜头都不舍得放弃,远景近景都不肯放弃。我是用全部的真心真情去演这个人物的。”
摔断肋骨,严顺开没喊过疼,因为他感觉他扮演的阿Q,命运要比他“疼”得多。
这部电影有多个镜头,其中多个镜头是阿Q的,这多个镜头,又几乎全是阿Q挨打受责受嘲的镜头。
鲁迅在书中写阿Q很骄傲地说自己也姓赵。
电影中,严顺开的脸上就挨了两巴掌,扮演赵太爷的演员李纬先用右手打过来,严顺开还没反应过来,李纬的左手又扇了过来:“你也配姓赵!”
打完后,“赵太爷”的管家又出来指着“阿Q”骂:“妈妈的,赵钱孙李姓啥不好,你偏要姓赵!”严顺开下意识用双手捂住脸,哆哆嗦嗦着往墙角缩。
那种小人物的害怕和懦弱,严顺开给演活了!
鲁迅在书中写阿Q调戏吴妈。电影中,严顺开就被人追着打,他跪在地上,李纬抡圆了手掌又是“啪啪”两巴掌扇过来:“阿Q,赵家佣人你也敢调戏!你的妈妈的!”
那个年代拍戏,讲究的是“真刀实枪”,挨了巴掌后,严顺开的脸上“刷刷”两道手掌印。但是,比脸更痛的,是严顺开的心。
“我爱观众的笑,我更爱观众在笑的同时能沾上一点眼泪。”
严顺开希望观众在看这部电影时,能够对阿Q有一丝同情。他自己在拍这部电影时,也常常是笑完了哭,哭完了又笑。
还有一场戏,是阿Q在昏暗的油灯下听吴妈喋喋不休地说话。
开拍后,严顺开望着“吴妈”出神,“吴妈”每说一句话,严顺开就怯怯地往她那儿靠近一点。
靠得足够近时,严顺开小声地说了一句:“吴妈,我想和你困觉。”扮演吴妈的演员根本没有听清。
严顺开眯起眼睛,畏畏缩缩地往“吴妈”那儿又靠近了一点,稍微提高了嗓音继续说:“吴妈,我想和你困觉。”一连说了四五遍“我想和你困觉”后,“吴妈”终于“啊呀”了一声,捂着脸跑开了。
这场戏,又被严顺开演绝了!
在后来接受记者采访时,严顺开表示他无比同情阿Q:“拍这部片子时,我心里常常是空落落的,常常流泪,阿Q就像我的父辈或者祖辈,我太同情他的遭遇了。中国有句古话,叫儿不嫌母丑。现在有些电影,丑化人起来无边无际,这是不对的。”
3
严顺开扮演阿Q后,很多人说他把阿Q演活了,甚至有人说:“严顺开才是中国电影真正的‘喜剧之王’!”
大家都说好,严顺开自己却没有多大感觉。
年,大洋彼岸的瑞士正在举行第二届国际喜剧电影艺术节。
在颁奖环节,主持人宣布中国的严顺开凭借《阿Q正传》获得了“金拐杖”奖。
但名字念出后,整个剧组没有一个人在场。
导演不在,“阿Q”也不在。
在那个年代,中国的电影能够在国际上获得奖项,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。
主持人又问了一遍:“剧组没有人吗?那就中国大使馆代领吧。”
但中国大使馆也没有人在。
后来,举办方怒了,扔了一句:“在场就没有中国人吗?”
当时,现场有一位《光明日报》的记者,听了这句话后,赶忙向身边人借了一条领带,“哼哧哼哧”就跑到台上领奖了。
严顺开和金拐杖奖
在地球另一边的中国,严顺开也不相信自己获得了国际大奖。
在苏州时,他乘出租到片场拍戏。车上,出租车司机转过头对他说:“严老师,您在国际上得奖了!”
严顺开摇摇头表示不信。
出租车司机又说了一遍:“严老师,您真的得奖了。”
严顺开摆摆手,回复道:“我在国际得奖我都不知道,你咋知道?”
年,《阿Q正传》又成为中国第一部入围戛纳主竞赛的电影。
这一年,岑范带着严顺开去了法国。
记者招待会上,有外国记者向岑范提出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:“岑导演,你在影片中说阿Q并没有断子绝孙,那就是说现在你们中国还有很多这样的人?”
岑范知道这是故意为难他,他挺了挺腰板,不慌不忙地回答说:“不错,阿Q并没有断子绝孙,不过不仅是我们中国有,世界上很多国家都可能有,可能就在贵国也有像阿Q一样的人吧?”
回答完毕,问问题的记者带头鼓掌,底下的掌声更是响成一片。
影片在戛纳电影节上放映时,严顺开原以为外国人会看不懂,但当看到观众全都鸦雀无声认真欣赏时,他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。
他说:“我们拍的电影也能得到国际上的认可,这部电影我们没有拍砸,我没有对不起鲁迅先生!”
4
很多人以为严顺开一生中只拍了一部《阿Q正传》,但其实,他一直在坚持演戏。
年,严顺开登上第一届春晚的舞台,表演小品《阿Q的独白》;
年,他又自编自导了喜剧电影《阿谭内传》;
年,严顺开再次登上春晚舞台表演小品《张三其人》;
年,他第三次登上春晚舞台,和凯丽合作表演小品《爱父如爱子》;
年,严顺开又自导自演了滑稽戏《独养女儿》;
…………
很多人以为严顺开已经退出舞台,但这么多年来,他一直没有离开过深爱的喜剧艺术。
在严顺开72岁的时候,他又出演了生命中的最后一部电视剧《我的丑爹》。
《我的丑爹》剧本写好时,导演单联全找到严顺开:“老爷子,我们要拍一部剧,想找您演老爹,您拍不拍?”
严顺开一口回绝:“我这么大的年龄了,哪里还经得起瞎折腾!”
但在翻看了剧本后,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:“这是继《阿Q正传》后,最感动我的剧本了!这么好的剧本,拍!一定要拍!”
说这话时,严顺开在单联全面前笑开了花,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。
《我的丑爹》剧照
电视剧开拍后,72岁的严顺开真的是豁出了命去演戏。
当时,剧本中有很多下海的戏。
但是在现实生活中,严顺开是个“旱鸭子”,别说下海,连游泳池都不敢下去!
片场的人劝严顺开找个替身,不要亲自往冰冷的海水里走。
但他打死也不肯。他说:“现在许多演员,乱用替身,不去下功夫塑造不同的人物个性。这样下去,演戏早晚要走进死胡同!不管怎么说,我一定要亲自下海的!”
在拍摄一场丑爹投海自杀的戏时,开拍前严顺开找到单联全:“这场戏,该拍多久就拍多久,你们不要担心我,拍摄过程中,不要随意喊停!”
开拍后,严顺开头也不回地往冰冷的海水中央走去。
演着演着,严顺开越来越兴奋,他仿佛意识不到海水的寒冷,演到最后时,又即兴加了几句台词。
当导演喊停时,严顺开已经在海水中站立了半个多小时,海水的冰冷让他连半步路都走不了。
鲁迅说过:“真正的悲剧,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。”严顺开就是这样的人,为了演好悲剧,他成痴成魔,完全忘记了身体上的痛苦。
单联全十分感动,亲自跑到海水中去接他。见到导演,严顺开第一句话是:“怎么样?好不好?”
单联全感动得说不出话,对着他竖起了大拇指。
严顺开十分高兴,又哆哆嗦嗦地挪步到岸上问其他的演员:“我演的好不好?我加的那几句台词,好不好?”
问这话时,他的头发湿着,脸上全是海水,衣服还在“滴答滴答”地往下滴水。
面对艺术,严顺开一直秉持着尊重的态度,他懂得客观、理性地接纳别人的意见,是一位真正值得敬佩的表演艺术家。
5
电视剧《我的丑爹》拍完后,严顺开突发脑梗中风,左半身完全瘫痪,生活无法自理。
从年到年,医院的病床上一躺就是八年。
阿Q的同乡周作人在晚年时给自己刻了一枚“寿则多辱”的印章,这四个字的意思是人年老了,不能照顾自己的身体时,就一定会受到别人的侮辱。
严顺开就是一个“寿则多辱”的人,在他卧病在床的八年时间里,媒体纷纷报道他晚年凄凉,无人过问。
大家都只看到他凄凉的一面,却从没看到他乐观积极的一面。
在严顺开还没生病之前,有人在上海的胡同口看到他。
那时的严顺开骑着他的“28寸老坦克”,见了人就笑着开口打招呼:“侬好侬好。”
别人认出他是“阿Q”,上前要和他握手。他搓搓手,眯起眼来了个招牌式的“阿Q微笑”:“是我是我。”
这一笑,仿佛又让人看到了那个在昏暗的烛火前说着“吴妈,我要和你困觉”的小人物,面前站着的,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老艺术家严顺开,而是一个和蔼亲切的“胡同阿Q”。
一次,上海滑稽剧团的副团医院看望严顺开,那时他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记者问他关于滑稽节目的看法,他指着钱程一字一顿地说:“有一只戏应该搞一搞,就是这个……上海的姑娘……”
他虽然身体不能动,脑子里却还在关心着滑稽艺术。钱程支着耳朵听了半天,才明白严老关心的竟然是当下最流行的“剩女”题材。
但在这八年里,这样的采访其实少之又少,去探望他的人更是屈指可数。
今年6月6日,是严顺开80岁的生日,医院祝寿。
医院时,严医院的病床上。
曹雄哽咽地喊了一句“老师”,严顺开冲着他微微一笑,从嘴里费力地挤出了三个字:“你……来……了……”
看到这情景,曹雄实在是伤心,悲愤中,他发出了一则微博:“今年6月6日是严顺开老师80大寿,医院待了一上午,没有人来关心他,悲哀!”
发完微博后,曹雄还是气愤,默默坐在严顺开旁边流眼泪。
躺在床上的严顺开轻轻摇了摇头,示意曹雄拿出手机。
曹雄一头雾水,严老费尽力气一字一顿地说:“不……不要……急,你……帮……帮我……拍……拍张照……”
曹雄举起手机,严顺开费力地摆出了一个“V”。
“咔嚓”,他咧嘴一笑,嘴两旁的褶子更深了。
到头来,人生不过是个含泪的微笑。到头来,所有的嬉笑怒骂,也不过在这两道褶子中说得明明白白。
在一次和“口述上海”系列丛书编者王岚交谈的过程中,严顺开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:“到现在,人们还叫我阿Q。”
一生戏痴严顺开,笑逐“严”开八十载。
偌大一个中国,在严顺开之后,竟无人再能演好阿Q!
如今,扮演阿Q的严顺开走了,天堂又多了一位喜剧人,但人间形形色色的人中,阿Q依然存在。
年,鲁迅在《阿Q正传》中写道:“凡是愚弱的国民,即使体格如何健全,如何茁壮,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,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。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,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。”
如今,在现实生活中,类似于阿Q的人无处不在:面对他人的嘲笑鄙夷,我们感到愤懑却又无可奈何;面对失意惆怅的自己,我们依然用“精神胜利法”来进行自我安慰,假惺惺地来一句“只要我想,没什么是做不到的!”……
在生活面前,我们依然愚弱,又毫无精神。
严顺开走了,但“阿Q们”还在!
作者简介:牛皮明明,诗人、作家,曾在西藏流浪多年,读书、思考,一个不一样的年轻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