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跑西湖时,我常在苏堤上见到九十六岁的楼伯。他腰杆笔挺,衣着整洁,精神很好,每天要绕西湖走5公里,我觉得他才是西湖的代言人。
约定时间登门拜访,楼伯亲自烧了三个菜请我吃:虾、油煎鳊鱼、蹄髈笋干鹌鹑蛋,用杭州话说,“真当”好吃。
深入了解后方知道,楼伯年轻时风度翩翩,和香港影星梁家辉有几分神似。他这辈子,“上得厅堂,下得厨房”,乐于付出、待人良善。
△楼伯年轻时的照片
对了,楼伯大名叫楼中民,下面是他九十六岁的人生感言,很值得一读。
春夏秋冬雨雪阴晴
晨走10年西湖每天都有不同的美
屈指算来,我晨走西湖已有10年。
我4点起床,服两粒鱼肝油、一调羹铁皮粉、两勺花粉,两只白煮蛋。5点出门,坐公交车到岳坟,然后走苏堤,翻六吊桥。
苏堤上大多是走路的老杭州人,跑步的新杭州人,还有一些早起的游客。这一趟下来,有5公里。
春夏秋冬,雨雪阴晴,我每天看到的西湖都不一样,每天有每天的美。
6点20左右,我从苏堤的虎跑路一头出来,穿过马路坐31路,经雷峰塔、净寺、长桥、清波门、钱王祠、涌金门,到庆春路皮市巷下车,步行回家。
到家再吃一碗玉米糊,一只馒头,然后出门去隔壁菜场买菜,摊主个个认识我。回来喝茶,与邻居聊天。10点整,回家准备中饭。
保姆是老阿姨,今年70岁,江西人,名叫张小琴,在我家十三四年了。
原来妻子爱珍生病的时候,她来我家当保姆,与我搭把手,一起照顾爱珍。爱珍去世后,我年迈独居,儿女又把张阿姨请回来照顾我。
晚上9点,我准时上床,心里盼着第二天继续走西湖。天天如此、月月如此、年年如此。
搬家后我和她从走西湖改成走运河
为了怀念逝去的妻子爱珍我重走西湖
我虚岁96了。春节时,玄外孙给我拜年:“祝太外公活到岁!”我没生气,我说:“红包拿去!这个问题不大,我试试看。”
三十多年前,爱珍在世的时候,我和她就有晨练的习惯。我们坚持了14年,毛估估我俩走过的路,要超过“两万五千里”。
年,我们住了42年的长庆街11号老墙门拆迁,搬到拱宸桥过渡,我和爱珍改成每天早上在运河边散步。年,我们搬回长庆街,住进二室一厅的回迁房,一直到现在。
年中秋节,爱珍不幸中风,经过治疗,能在家里慢慢走动。但两年后,爱珍不慎摔了一跤,断了腿骨,行动更加困难。年5月16日,84岁的爱珍永远离开了我。
爱珍走了,我很悲痛。为了怀念她,我又开始一个人晨走西湖。
年至今,除了天气不好和身体不适,我天天早起走西湖,八年又走了一个“两万五千里”。
儿子的同事莫小米说:“路有多长,寿有多长。”晚辈则说:“太爷爷自从重走西湖后,身体更硬朗了,精神也越来越好,还能经常吃到他从湖边买来的西湖鱼。”
爱珍6个月时
倒贴20个银元到我家当童养媳
如果爱珍还活着,今年是我们结婚的72周年。这个姻缘,可能是天注定的。
年1月10日,我出生在诸暨牌头镇长潭街村。
爱珍比我小一岁九个月,六个月时,她父亲沈宝传把她抱给我家做童养媳,外贴20个银圆。当时沈宝传想带全家到绍兴做生意,多一个人是累赘,急于把爱珍“处理掉”,所以愿意倒贴。20个银圆不是小数,当时一个银圆就可以在上海吃两顿西餐。
后来,我母亲去世,我们家道开始败落。另一边,沈宝传的丝绸生意越做越大,家境明显超过我家。沈宝传就想悔婚,把爱珍要了回去。但要回去后,他也没让爱珍好好读书,反而要爱珍做很多在机器上络丝的活。
年,爱珍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,此时正值日寇侵略,绍兴沦陷,留在绍兴很不安全。相比之下,杭州是大城市。爱珍的二叔沈宝生在杭州开绸厂,他设法让爱珍投奔杭州,也让我从诸暨老家来杭学艺。
沈宝生的主要目的,还在于成全我和爱珍的终身大事。他认为,人要守信,始终力主践行我和爱珍的婚约。
爱珍当了一辈子家庭主妇
文化程度比她低的妹妹都向她学教孩子
爱珍当了一辈子家庭主妇。我们一共生养了4个孩子,两儿两女。
年“三年自然灾害”,孩子正在长身体,爱珍想方设法,请乡下的姑姑送来草籽,又把黑乎乎的番薯粉做成饼,分给孩子们吃。
邻居看到后说:“你看你看,爱珍姨娘真当会安排,番薯粉做饼儿,伢儿吃得多饱!”
爱珍还省吃俭用,买回一台“西湖”牌缝纫机。4个孩子的衣裤都有补丁,但用缝纫机踏出来的补丁整齐漂亮。这台缝纫机用了30年,爱珍中风后才送人。
爱珍的几个妹妹文化程度比她高,但养孩子方面还要向她请教。
当时,爱珍妹妹的几个孩子寄养在我家。每月初,邮递员在墙门口喊一声:“沈爱珍!图章!”
孩子们马上拿着爱珍的木刻图章飞奔出去,领回一张汇款单,有时10元,有时20元。
这是小孩的生活费,也是妹妹们给大姐的“辛苦费”。
儿子感叹:父亲长寿是因为心宽
对别人好的人,都寿长
如今,我这把年纪出去走走,除了靠体力,还要靠“斗争”。儿女劝我,我都是虚心接受,坚决不改。脚生在我身上,该走还得出去走。
年3月的一天,我上了7路车,车上没空位,我就拄着拐杖,站在通道上。一个急刹车,我突然后脑着地,倒在地上。边上的人连忙将我扶起。
司机师傅听说我已经90多,吓一大跳,连忙送我到医院检查,头颅和其他部位都还好,只有一些软组织挫伤,医生做了消炎处理。
回家后,我和保姆张阿姨说好,不准告诉别人。儿子来家里吃饭,看我戴着帽子,帽子下面露出一截纱布,就追问起来。我没办法,说出实情。
儿子怕我脑振荡,专门叮嘱保姆,晚上如果我呕吐、头痛,立刻打电话给他。当晚,他将手机铃声调到最大档,一夜未眠,清早又来电话问候。
我说,不要去难为司机,人家又不是故意的。话没说完,司机师傅就拎着水果上门了。我看他忠厚老实,做人蛮有道理,就请他中午吃便饭,请他放心,不要记挂。
儿子常感叹:“老父亲之所以长寿,是因为他的心宽。心宽的人,对别人好的人,都寿长。”
生命在于运动
活着就要积极地生活
这么多年,和我一起走西湖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。
开始是爱珍,爱珍走后,是楼上70多岁的蒋师傅、60多岁的老斯。他们现在时走时不走,我有时叫上70岁的保姆张阿姨和我一起走,更多时候一个人走。
有一次,儿子早上睡梦中被手机铃声惊醒。原来,我走路时误碰了通话键,把电话打到他那里。
儿子当时心里不知有多紧张,对着话筒喂了半天,也没人回答。再仔细听,是我走路的“嚓嚓”声,还有和别人的说话声。原来虚惊一场!他干脆在被窝里听我的“现场直播”,足足听了半个钟头。
老话说“七十不留宿,八十不留饭,九十不留坐”,也只有亲生子女才敢带90多岁的老头子出门兜风。今年7月,我们一家去临安湍口泡温泉。中饭后,我一个人下到大太阳下的乡间公路散步。
儿子发现我不见了,马上拨通我的老人手机。我说早上没有走,现在走走。儿子命令我立即返回,喉咙有点响。
我在湍口三日,喝茶、聊天、泡温泉,走走乡间小道。难得出去,味道蛮好。我对小辈们说:生命在于运动,活着就要积极地生活,你老爸我还年轻!
路长,是因为心宽
读稿人语戴维
如果有谁在清晨六点走过苏堤,可能会遇到这位拄着拐杖的老人,“你好!楼伯!”如果你大声打招呼,他会朝你挥挥手。
如果你们谈得来,运气好的话,他会请你到家吃他亲自烧的红烧鱼。
上得厅堂,下得厨房,乐于付出,待人良善,这就是西湖边的楼伯,九十六高寿的他可能是西湖边坚持晨练最年长的长者了。
坐下来,听楼伯讲他的故事,也不尽然是一笑翻篇,楼伯的回忆录里也有悲伤的情话——“爱珍走了,我很悲痛。为了怀念她,我又开始一个人晨走西湖。”那走了八年的“两万五千里”,写满了一个老者对妻子的思念。
我不期然想起《平如美棠》,那是上海一位八十七岁的老先生饶平如在妻子美棠去世后,用画笔讲述他俩的故事。
楼中民和沈爱珍,不就是西湖边的平如和美棠吗?
从巧牵姻缘到最终成婚,从少年夫妻到中年丧子,从同进同出到孑然一身,楼伯的爱情故事,平淡从容。
讲述的不仅是一个老人的长寿心得,还有他和妻子的人格高光:路长是因为心宽,乐于付出,宽于待人。
口述楼中民整理陆彦
编辑左手
杭州日报诚意出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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